外伤性血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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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短故事middot虐mid [复制链接]

1#

他只会煮面,不想做什么锦衣卫

01

刀的吞口锈了。

沈争用碎布裹起刀身,来到了工坊。李铁匠粗粗一看,刀脊笔直、刀尖微翘,正要揭下布来,被沈争捉住了腕。

“懂,懂……”铁匠讪笑,拿出工具去锈,瞟到吞口下的一截隐约刀身,悄悄吸了一口气。

——镌刻*铜花纹,背厚刃薄。

“您这把……像是官家的刀啊?”

沈争抬眼,李铁匠不禁往后缩了缩。他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瞬目光锋利,语气便缓和许多,回道:“家中主人的。”

李铁匠不敢再多话,沈争却看着他脚下堆放的一批未完工的素刀,随口一道:“这些家保用的佩刀打得不错。”

“那可不,这批是土绢坊贾老板订的刀,用的铁都比其他刀纯得多。”李铁匠促狭一笑,“贾老板家大业大,就怕贼。”

打铁声铿锵不断,工坊间人来人往。柜台前,小账房面对一名身若翠柳的女子,谈着话。

“冒犯姑娘了。按小店的规矩,领刀是要登记的。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与柳通判的关系是……”

“柳淡,乃柳通判的……”

话音渐小。

她身侧,李铁匠仔细在磨亮的吞口打了蜡,颇为满意地交还沈争。

——刀,放入了灵案前的刀匣中,上锁后盖布,沈争不曾多看一眼。

屋外夕照满天,一道金光射亮案上所供牌位,是他父亲:

先考沈公讳骁府君生西之莲位。

秋风起,“好吃面馆”的青白布幌子四处摇摆。

火候正好。沸水里,游散的面条被一勺捞起,分别放进两只早已调好味汁的大碗中搅拌。沈争从纱橱里夹出几块五香卤肉,挑出大的盖到了私盐贩子的那碗面上,小的则给到编草鞋的老人那碗。

“盐紧俏着呢,你说的是月前的价,现儿卖不了了……”

“东街那边不是这么说的。”

“那边儿的盐粗糙,当然不是一个价,不信你买来瞧瞧……”

“可是……”

“官府太贪,老百姓日子都难过,今个我赔本儿卖了你,明天饿死的就是我。这世道,咱不能自己人再压榨自己人不是……”

私盐贩子收好沈争偷摸塞来的一吊铜钱,呲溜喝光了面汤,笑道:“急不急?不急我明儿早再送你家去……”

忽一阵疾风掠过,只见有人穿街而逃,紧跟着从后追来几个百姓,高呼着“抢劫了”“抓强盗”,掀起一阵人仰马翻。

有的客人坐不住了,已经冲出面馆帮忙捉贼。

一片桂叶倏然而落,沈争正紧紧盯着那抢劫贼并不太远的背影;

又几片桂叶簌簌而下,他松开了拳头,扶起被人们撞倒的幌子,回到锅前重新煮起了面。

——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亡父遗言犹响耳畔。

编草鞋的老人边付账边叹息:“开封的匪窝被端了,沿涡河而下逃到咱亳州来作乱喽。不抓强盗日子不好过,抓了强盗照样不好过……”

四下叹声起伏。

第二日,沈争正为前一桌客人收拾残汤剩面,忽听灶边一哐声响,纱橱抽屉被扯出大半,一日生意的银钱无影无踪。

沈争急眼,当即追出长街,沿立柱攀上房顶,那抢劫贼的行迹尽收眼底。他双脚如风,纵跨过数处屋脊与屋脊之间宽长的间隙,一上一下,紧追不舍。

半刻过后,他稳稳落地,正截住那贼的去路。

抢劫贼左眼被挖,仅剩的右眼凶光似电,扑到旁边的肉铺夺走屠户的宰肉刀,呼呼两下直砍沈争。沈争左避右退,看准机会迅疾捏上对方手腕,那贼吃痛,宰肉刀哐当落地。

“是个硬身手。”独眼贼狰笑,忽然伸臂射出一筒寒星,趁沈争躲避之际,重重一拳击中了他的胸口,拔腿便跑。孰知三步未出,又被沈争拽翻在地。

两人当街对打,拳脚功夫都十分硬气,招招狠烈。独眼贼一路逃亡奔波,气力不足,一记扫堂腿后便被沈争擒拿住,在他压制下一气难呼。

官差来人的敲锣声自三条街后传来。那贼满脸涨红,狠盯沈争,咬牙道:“放我一马!过了亳州我就有兄弟接应,藏着的金银财宝分你一半!”

沈争从他身上摸出面馆被抢的一粒碎银与几十文钱,冷哼一声,手上并未放力。

但听锣响愈来愈近,独眼贼几近疯狂:“你可知我是谁?你放我一马,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就算你替官府抓了我,那些当官儿的也不见得给你半点好处,何必!”

他挣扎扭动,脏乱衣服中忽然冒出半截淡翠色的镯子。沈争刚一取出,便被一双油腻腻的手夺过,手的主人是好吃面馆对街卖油的姑娘。

那卖油女拿回了被抢的手镯,冷不丁瞥见独眼贼凶狠的面目,立马后退到人群中,怯怯张望沈争。

官靴踩地声密集逼近,沈争一掌劈晕独眼贼,埋头穿进人海。

“头儿,还是活的!”

“谁给逮的这人?跟我到衙门领赏吧。”

“头儿,不能啊……这人我认得,是开封那件大案的匪头,大功啊……”

“咳,都、都别多嘴啊。来几个人,把他给我抬回去……”

风平浪静。

金桂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十月秋阳斜举。午后人稀时,沈争攀上梯子扫落面馆顶帐上掉落的桂花,接在竹簸箕中。

对门酿酒的丁阿婆守在下面,眉开眼笑:“这回的桂花多,阿婆多做一个香包给你,拿回家去吊在床头,保管你好梦连夜。”

沈争笑笑,扛起木梯送回丁婆的酒铺。待他出门时,面馆中已坐了一位客人。

她衣衫整洁,端坐如钟,似是等了他许久,却不闹不语。鸭*薄袄之上,面容淡如春水。

“客官吃什么面?”沈争指向墙上挂的面名牌子。

她眼亮如漆,却不视任何,沉吟半晌方道:“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沈争久不回话,她伸手摸到一旁的竹杖握紧,显得有些慌张。

“卤肉面吧。”

沈争说完,转身烧水下面,调汁、放卤,娴熟流畅。

面已端来。

“好香。”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探手,一只捧住了碗身,一只抓到了筷子。

——原来是个盲女。

她忽然说话,惊得他碰翻了料碟。“请问,有茶水吗?”

“咳,稍等。”

他端上一碗茶,盲女似渴极了一般咕噜灌下。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的店里很香,我猜旁边一定有棵很茂盛的桂花树。”

那时她已经用竹杖探着路走出了面馆,却蓦然回头向他微笑。沈争受了迷惑,恍惚着煮了二十二碗面后才幡然惊醒——

盲女没有付钱。

第二日。

——盲女又至,食面而未付账。

第三日依旧。

第四日依旧。

第五日,沈争忍无可忍,上前挑白。

“姑娘,我这里不是救济坊。你若有难处,我可以送你到……”

他话没说完,便被赶来的丁婆拉到一旁。丁婆满面红光,似家逢喜事,先打了打他,才道:“你小子呀,有福气了!快收了摊子,随我见人去。”

沈争茫然:“见什么人?”

丁婆叉腰,佯怒道:“去相姑娘啊!你忘了,上次王秀才成亲来买酒的时候,你说你也想成家,我还问你要了生辰八字呐。”

“好像有这回事。”

丁婆牵过他,偷偷指了对街,“那边儿卖油的张姑娘,说是见过你,今早找到我这里来,说想跟你去喝碗花茶。”

见他微红了脸,丁婆笑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摊子。下午咱就不做生意了,回家换身俊俏点的衣裳。”

沈争嘴里应着,解下一身味道的围裙回到灶前收拾。盲女吃完了面,却一直没有挪动。

“收摊了,你走吧。”

盲女摸到拄杖,轻轻站起身,回他的话南辕北辙:

“起风了,今晚有雨,你记得备一把伞再去赴约。”

沈争抬头,见远天乌云隐隐,道声“多谢”。丁婆来催,他正数着铜板清账,背上忽然软绵绵压来一块东西。

他诧异回头,陡将昏倒的盲女抱了满怀。

天幕沉沉,雷声闷鸣,大雨将至未至。

药堂里人来人往,沈争守在帷帐后面,偶尔向内张望。老大夫把完盲女的脉叫号,沈争进入内堂,只见盲女依旧昏迷不醒。小学徒念起师父的诊方,漫不经心道:“六包药,半钱银子。后院的床位还剩两个,睡到明儿中午是四十文钱,到宵禁的话便宜些,五十文。”

小学徒一抬头,被他凛冽目光吓了个激灵,讪笑道:“是有点贵。天凉了,患病的人多,紧俏嘛。”

沈争不言,付账取药后,背上盲女离开药堂。

一片秋雨声消减了药苦味。

沈争扶起盲女喂药,她渐渐醒转,只觉窗明几净,身旁人肩臂如铁。他一勺勺喂,她一口口喝,烛火轻晃,映出一双交缠身影于床前旧壁。

沈争坐在凳上,冷眼审视盲女。盲女捏紧被褥,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不敢入睡。

良久,她松开双手,缓缓拉散袄衣的系带。沈争盯着她一件一件脱去衣服,似无动于衷。

她声音细若蚊蝇:

“我欠你五份面钱,又欠了你诊金,你……你应该上床来睡。”

沈争没有客气,跨步上床。盲女摸到他的胸膛,滑下去解腰带。雨打窗棂,呼吸渐绵。

她柔软双手正为他脱下最后一件隔阂——

“你知道我最看不起哪一种女人吗?”沈争忽道,“为达目的,出卖身体,自己践踏自己的尊严。没有人强迫过她们,到头来她们却把牺牲的都算到对方身上。可笑吧?”

盲女动作一滞,喏喏应了一声。沈争低头吻向她纤颈,她却忽然将他推开,背对他缩到床角。

灯火被吹熄。

她听见竹杖放到枕边的声音,沈争推门离去。

“药在桌上,明日醒后带走。我很怕麻烦,也没几分良知,不要再纠缠我了。”

02

一道虹桥跨在碧天,长街行人如织。茶肆前院,银杏叶吹落满地,一滩金*。

沈争默读着窗外一联“草堂幽事许谁分,石鼎茶烟隔户闻”的诗句,而卖油女默读着他的刀刻般轮廓。

她时常回想起强盗上街那一日——众人皆退,他独向前。事了,一指擦去口角血迹,隐入茫茫布衣间。

沈争闻到她发间的桂花香,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她浑身朴实,唯一的奢侈是遮盖在颧骨*斑上的一层胭脂,欲说还休的意味格外动人。

这样的女人很像他的母亲,朴素无华却令人舒适,夫妻俩茶米油盐,你耕我织。父亲不惜舍弃性命,要换取的不就是这种平凡日子吗?

沈争所求,亦不过如此。

茶盅已见底,牵肠的话却还未说完。卖油女找到沈争袖底的手,轻握上去,一张红脸悄悄埋到他身后。

沈争便牵着她又走了半日的路。

眼见暮色四合,二人有说有笑,向面馆行去。赴约前他走得匆忙,便托了丁婆帮忙照看摊子。卖油女正叮嘱着后日的陵西湖泛舟之约,忽觉沈争停下了步子。

她随他目光望去,只见面馆萧瑟,惟有一女子端坐桌前。天冷霜寒,她只着了一件杏*单衫,风一刮便瑟然发抖,手与脚怯怯缩作一团。

她面前有一碗放凉甚久的卤肉面。汤油已凝结成块,一坨变色的卤肉上,钉了一只不知溺死还是冻死的无头苍蝇。她却好像看不见那坏掉的汤水,听到了谁的脚步声以后,轻道一句“你来了”,便端起碗来开始吃面。

沈争夺步上前,一掌打翻她的面碗。盲女惊吓不已,抖着手去摸拄杖,却被沈争一把拽走。她不知要去哪里,一味后退着、询问着,而沈争只埋头向前。

她隐约察觉沈争发了怒气,不敢抵抗,直到被他带进一扇房门。他道“别动”,她就乖乖站在旁边。

沈争翻箱倒柜,找出这些年来的积蓄,悉数装进一只旧荷包。盲女摸到银子的冰凉,正要缩手,被沈争按下。

“请你远走高飞,好好生活吧。”

他在床上找到她那日脱下的鸭*袄衣,不由分说推着她走出家门。

家门口,红灯笼垂在门檐底下幽幽晃荡。

她站门槛外,他留门槛内。

“没了钱,你还怎么娶老婆?”

“我可以再赚。”没有一点余地。

盲女终于泄了气,一双眼朦胧如霜,哽咽无言。探出手去,摸到他刻刀般的脸廓,感激着、吻上他冰凉嘴唇。

“我叫柳淡。”

夜风作别,盲女形单影只,赴入深秋。

天高云淡,碧波如镜。

陵西湖上木舟成串,人们争赶在冬月落雪结冰前游湖,分外热闹。沈争与卖油女去时已经无船,二人便偎在湖畔凉亭里絮絮情话。

“我们什么时候去合八字?”

沈争想了想,回道:“下个月吧,等我攒多些钱。”

卖油女笑道:“傻子,先用我的,以后你用一辈子来还。”

“那就明天去。”沈争也笑。

他搂着她,望见七八稚童嬉戏在他的儿时欢场,思绪忽然飘到很远。到了明年的今日,会不会他已经儿女绕膝、来此故地重游呢?

卖油女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双颊浮起红晕,想亲一亲他。谁知亭外忽然溜进一个男童,笑嘻嘻抢过她手中的那袋炒栗子,拔腿便向同伴跑去。

沈争连忙追出,那男童吓得*飞魄散,直在人群里乱窜。他沿着湖畔追到对岸,终是跟丢了,便摇摇头往回走,想再买一份炒栗子。

桥头商贩形形色色,叫卖声喧杂不已。沈争经过一个卖绣品的摊子,已经走出了几丈远,却霍然掉头,径直回到绣摊前。

卖绣品的姑娘还在哼着小调绣一只荷包,笑意恬淡,神情专注。忽的被人挡住了光,便抬眼望去——

“啊呀!”

姑娘像是见了*,连绣摊也顾不得,夺路而逃。只是没跑多远,便被沈争像拎小鸡一般抓住了后颈衣服,她哀声转过头去。

竟是柳淡!

沈争瞪着她溜亮的一双剪水眼,气得发晕。没等他质问,柳淡先求饶道:“大爷息怒,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忽然指住他背后大喝一声,“有官差!”

——沈争又上了当。

湖堤秃柳下,一个跑,一个追。柳淡终是走到了绝路,身下是水波泛动的陵西湖,半只脚已经悬空。沈争步步逼近,她昂首威胁: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我就跳河!”

沈争冷着笑,抱臂以待。

只听“咚”的一声水溅,柳淡当真一横心跳了河。沈争不愿意第三次做猪,将信将疑蹲上岸边,向湖底张望。两只幽灵般的手忽然从湖里伸出,扒住沈争双脚,一猛子将他拖进了水中!

柳淡浮出水面,哈哈大笑。人们见有人跳湖,纷纷围拢来,沈争望了望凉亭,一把扛起柳淡上岸,匆匆离开。

他们又回到了那间巷尾的老瓦房,矮墙爬藤,小院落花。

沈争在院角生了火,柳淡披着厚袄伸长手烤。

“还钱。”

柳淡心虚地扭过身去。

“还钱。我不说第三遍。”

见她仍旧不知悔改,沈争夺过晾在木杆上的女子薄袄,拿走珍放在衣兜里的一块“福”字玉佩。

“明天日落之前,拿我给你的钱来赎。”

柳淡没法,翌日*昏时依约来到了“好吃面馆”外。面馆里生意正忙,她便乖乖坐在角落,直等到日落西山。沈争没好气地摊出手,柳淡犹豫片刻,轻轻将那只旧荷包交还了他。

沈争扔下她的玉佩,转身要走,却被柳淡轻握住手掌。

“当真如此两清吗?你我以后要如何再见一面?”

“不必见面。”

他头也不回,一眼不看。

卖油女关了店门,来寻沈争送她回家。面馆里只剩柳淡,只听她“好、好”喃了两声,便决绝冲出。

一阵狂风猛卷布幌,卖油女递出一把纸伞,笑道:“起风了,怕是有雨,你怎么老忘记备伞呢?”

沈争怔怔不动。

他似饱含痛苦,背脊猛烈起伏着。卖油女关切地抚上他的肩膀,想要帮他平复,高空突然震起一声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沈争弃摊不顾,冲进大街小巷。

03

他呼喊柳淡的名字,在风雷滚滚的*昏。

人们在雨幕中匆忙穿梭,而他迎雨而上,跋涉泥泞。

千万遍,似投入深海。

千万遍,杳无回应。

他一心平凡度日,每一场相遇都克制到底,却终是败给了爱欲的狂啸,甘心受她蛊惑,天神莫救。

而柳淡却没了影踪。

她似无根之水,忽而来忽而去;她要来时便来,她若去一去不回。

宵禁的鼓声敲响,沈争仍旧站在雨里。他冀望大雨能洗去他的懊悔,阖眼那一刻,雨却忽然停住。

而耳边仍有漫天的雨声。

那些雨滴晕散在油纸伞的边缘,一涟一涟分落眼前。

沈争回过头。

——风雨飘摇中,柳淡执伞而笑,涌进心胸。

月照浮云,二人相偎石桥。

“最终,州官和工匠们决定在桥身刻十大神兽。那只是辟邪,那只是大天禄,再过去是麒麟,鳌……”柳淡摸一摸她与沈争身后的桥壁,笑道,“这只是天狮,相传能庇荫致福。”

柳淡说起幼时许多的玩闹事,一时怀念不已。

“我是家里最爱放烟花的孩子。一到过节,我就拿了家中所有的烟火筒跑上这座桥来,烟花一放,底下的小孩儿都拍掌欢呼。娘亲总怕我出事,一次次跟我说‘阿淡乖,为娘放给阿淡看’,可是她不知道,别人放的烟花和自己放的烟花并非同样美。”

她眼望石桥以北,月光照出残垣断壁、荒木藉藉,叹道:“从前,这边比后面更加繁华热闹。自从州府迁到城南以后,这个地方就慢慢衰败了,再也无人问津。”

沈争问道:“你一直都住在亳州城吗?”

“十八年未踏城门。”

“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说完,他兀自笑道:“这里从前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我自小贫瘠,至今仍住在城东陋巷,难怪。”

话至此处,他不免问到她的来历。柳淡缄口不言,只低头望住湖中涟漪,苦楚之色渐上脸膛。良久,她低声喃道:

“你若是知道了我的来历,就会厌恶我了。”

沈争不解,她却不愿意再说下去。双手轻轻挽上沈争的脖颈,依偎在他胸前。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高望一镰月,觉察心上已深深长出镣铐,锁在一个柳淡的名字里。挣脱不得,割舍不得。

沈争发现亳州来了京城的锦衣卫,是在魁星楼下与私盐贩子做交易的时候。

那十几人——锦红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纱帽顶上,精镶一块御制的祥云白玉,与州府的锦衣卫不相同。

是为他来?还是其它?

沈争慌了神,匆匆离开魁星楼,连私盐贩子的找钱也忘了拿。他狂奔回家,一遍遍向脸上浇冷水,却怎么也冷静不住。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开匣取刀;

第二件事,找柳淡。

——柳淡正抱着烟花筒在石桥等他。

这一天沈争十分奇怪。她说了许多话,他好似半句也没听进去。

“听说土绢坊的贾老板新得了一株南海的红珊瑚,灯一照就流光溢彩,好多人……”

沈争忽然打断她:“跟我走。今晚回家收拾东西,明早我在灵津古渡等你。”

“啊?”

“我们离开亳州,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面色严峻,“我有……不得不走的苦衷。等上了船,我慢慢说给你听。”

柳淡迟疑不语,不经意拨开他扶在自己肩膀的手。沈争道:“你想好了,就到面馆来找我。”匆匆转身,却被柳淡蓦然拉住。

一只烟花筒轻轻递进了自己手心。

沈争回身,声已哽咽:

“等我们离开亳州……我日日陪你放烟火。”

面馆旁的金桂树又落了一茬茬桂花。

丁婆几次想找沈争说话,见他心不在焉,只好硬生生压下去。沈争从清晨等到日落,柳淡终是没有来。

收摊之前,面馆忽然来了一位贵客。

他年岁约有四十,衣锦冠玉,雍容有礼。叫了一碗招牌肉面,却只闻不吃,含笑打量沈争许久。结账时,两锭十两大的银元宝赫然立在桌上。

“面很不错。劳烦店家,今晚送二十碗到城南花巷的云良阁里去。”

他拍袍起身,施施然离去,未曾正眼看过沈争。

沈争需要银两,并不在意他的轻视。闷头做好二十碗卤肉面,向丁婆借到两只放饭的箱匣,竹竿两头各挑一箱,便走去那幢鼎鼎有名的勾栏地。

远望去,天宫般煌亮的灯光似*魅漂浮,笙歌燕舞,夜场正酣。

走近了,花台正中,一舞妓摆身为凤鸟形貌,映在帐前;纤腰巧臀,随乐而舞,一时间满堂狎喝。

老鸨堆着笑,高呼道:“十两脱一件,二十两脱两件……”

“一百两,给老子脱光!”

遮身的帐纱真就缓缓揭下,那舞妓伴着《念奴娇》的调子高唱脱衣之数,正脱到最后一件,忽有一双男子之手替她拨回了垂至腰间的衣裳。

她诧异地侧过头,识出来人,心尖猛然一刺。

笙歌渐停,众人嘈乱。

沈争只是沉默着,替舞妓柳淡拢好最后一件薄衣。

——原来她说的“厌恶”,是这个意思;原来她勾引他,或许是图乐子;好笑自己,以为她如同卖油女,仰慕自己长街捉匪的应勇。

他独自走出云良阁,任凭柳淡在后如何哭喊,也不回头。龟爪子们横刀拦住柳淡,老鸨拽着她的头发强行拉回,她仍扑在那些刀前,竟似要舍身一般。

冷风席卷长街,勾栏外,沈争凄然孑立。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转身奔回云良阁,三拳两脚狠将那些拦着柳淡的龟爪子打倒在地,竟是当众将一个妓子抢走。

砰!

一枪火炮擦身而过,云良阁突生混乱,人们道是官兵来了,纷纷逃窜。沈争将柳淡护到身后,双目直视阁楼。

阁楼小窗轻开,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容,正是下午让沈争送面的那位贵客——柳通判。

赎走柳淡的唯一条件,是土绢坊贾老板家中一株价值连城的南海珊瑚。

“为什么是我?”

柳通判目光炯炯:“上月初五,你在市场生擒了开封的匪头,那时我就在城楼。那么好的身手,绝不应该浪费在煮面。”他玩味一笑,“若你能全身而退,不妨由我推举去做锦衣卫?”

“不必。”

沈争推门而出,柳淡惊喜拥去。他总算有了笑容,轻抚她瘦削双肩,柔着声哄:“等我……我们去有山有水的地方,过好日子。”

柳淡闭上眼,似有一丝幸福,感受他难得的温存。

只不过在他走后,与柳通判并肩立在窗前,共看他离去的渺小背影,蝼蚁般微贱。

喉头干涩,她伸手去端茶盏,却被柳通判按住,轻声道:“凉了,伤身。”

两只手一触碰上就似生了根般缠绵。

“请先生看了日子,这月二十八是最近的良辰吉日。等此事一了,你便住回府上吧,别人照料你,我总不放心。”

柳通判揽她入怀:“委屈你,做我的妾……”

“你廉正数十载,只为我荒唐一次。如今我心结已开,那人一死……咱们就好好过日子。”

04

沈争关掉面馆,贱卖巷尾的老瓦房,化名住进一家小客栈,只用了短短半日。

灵案上的官刀,已紧握手中。

蒙住面目,背挎长刀;夜色掩护下,他潜入重重宅邸。

先挑开窗缝,垫进一块薄布,推窗时便没了声响;沈争轻轻落地,布置豪华的寝房黑不见底,他谨慎着一步一探,绕过屏风来到了贾老板床前。

一切似被吸入深渊,丝毫声音也无。

月色透窗,半明半暗中,一串鲜血沿床缘黏稠滴下——沈争揭开床帘,贾老板与美妾已双双横死香帐!

是嫁祸?是陷害?

可为什么房外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沈争来不及多想,一低头才发现满室狼藉,金器珠宝散落一地,显然已被人大肆翻找过。他滚入桌底,摸到了那株鲜红如血的南海珊瑚。

不对!

——有色无重,触手不凉,决不是珊瑚一类!他把住两头枝柯用力一碎,竟是中空,露出一角蚕白锦帕:

“亳州贾氏……白银捌……购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一职……东厂印鉴……”

沈争幡然惊醒!

贾老板买官事发,京城的锦衣卫定是来调查此事,而东厂刺客抢先一步灭了口,却没找到买官文书。此事事关重大,锦衣卫行事诡秘,必不会将实情告知地方官员;既然柳通判并不知晓珊瑚中的秘密,又为何要让他来偷窃此物?

东厂刺客必会再次返回,锦衣卫或许正埋伏在贾宅四周……沈争不敢再想下去。这样大的事情他招惹不起,索性当自己从没卷进过,趁两方人马还未到齐,当即扔下碎珊瑚翻窗而逃!

唯一犹豫的瞬间是,将买官文书,偷藏进了帽中。

身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时,沈争刚屏息伏入观园湖中;一片火光里,随水道游出贾宅……

无论如何,一定要带走柳淡。

沈争湿着身一路狂奔回到客栈,换下夜行衣、包好绣春刀,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装了积蓄的包袱。

“是找这个吗?”

房门突然打开,包袱被扔到桌前,来人一身锦红的飞鱼服逆光而站,陡然刺痛沈争双眼。

他们,终是到了。

“你脸的轮廓,与你父亲很像。”

来人目光平和地望向沈争,手执一根玳瑁老烟管,不时吸上几口。

“你爹五年前那件案子不算了结,镇抚使心里有个疙瘩,一直在找你。只要你交出线索,立马就能接任你爹百户的位子。”

沈争冷笑:“线索早就给了他,他想要的不过是我这个武功高强的走狗。我爹死后没了得力的人手,他已经五年没再升官。”

曹阳眼前一亮:“你都知道?”

“家父宁愿一死来换与锦衣卫一刀两断,我也如此。我求生,不求饶,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他说完这一句,高空忽然炸响一记信号雷,曹阳扑到门外确认,顿时变了神情。

“快走!锦衣卫已到了城门外,半刻也耽不得!”

“你不是来抓我的?”

曹阳怅然一笑:“五年前,我也再受不住良心谴责,拼死逃离锦衣卫。那一晚,你爹跃下城墙,我本是紧随其后……”

而后亲眼目睹了一场乱炮炸身,血肉横溅,吓光了一生所有热血与骨气。

“去过平凡的日子。宁死莫屈!”

朝阳一刹破开重云,直入沈争双眼。他下定决心,调头直奔云良阁,脑海里没有其他,抢也好、偷也好,只求带走柳淡!

柳淡正在云良阁中为柳通判缝制冬袍。

沈争乍然闯入,她似是从未想过会再见到这个男人,惊诧至极。沈争来不及向她解释,拖着她边走边道:“我们去灵津古渡坐船,你看到哪里的风景喜欢,我们就在哪里下船……我给你买烟花,很多烟花,我们……”

“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做贼一样过它一辈子——是也不是,沈兄弟?”走廊拐角忽然出现一名锦衣卫,威风凛凛,笑容讽刺,“啧,这么好的盘算,可惜身边的是个妓女。婊子最是无情,恐怕船到半路,就要将兄弟你溺死在河心了,唉唉。”

他手中把玩着一根染血的玳瑁老烟管,沈争认出那是曹阳之物。

“忘了介绍,在下姓郭名海,是京城锦衣卫新上任的百户。”他似有意折磨,笑道,“啊不对,这位曹大人死了以后,我补他的缺,就要升副千户了。”

他慢慢逼近沈争,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两颊:“镇府使大人赏你百户,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要躲呢?乖乖随我回去,你做百户,我也立功。”

沈争拧下他的手,道:“我要是不肯呢?”

一柄绣春刀猛然出鞘,青光一闪,便抵上沈争脖颈。

“大人有令,你若不从,就随你爹下*泉去吧!”

郭海迅猛出击,沈争放开柳淡,抽出背后亡父的绣春刀,与郭海做一场全力拼杀!郭海所学乃峨眉一脉的刀法,而沈争之武承袭少林,本不惯于用刀,便欲夺下郭海的刀器,行动间也因此受了掣肘,正中郭海下怀。

但听双刀相击,激烈刺耳。沈争敌不过郭海,连连后退,夹缝中求一喘息。郭海一刀刺下,沈争硬生生舍出肋骨去接。刀刃深嵌入骨,难以拔出的一刹那,沈争极快地翻转刀柄,将刀从郭海后背刺进,贯穿胸口。

郭海痛苦倒下。

沈争大吼一声,硬拔出被肋骨夹住的绣春刀,蹒跚着走向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柳淡。他努力笑出,万般爱惜地将她扶起,正转过身,肩胛里突感一凉——

又一瞬,那利刃猛然抽出。

——匕首,握在柳淡手里。

沈争似早有预料,缓缓回头,仍是温柔向她:“我们必须得走……这里不安全了,随时会有锦衣卫再来,他们不会留你活口。听话,跟我走。”

“你、你早知我要害你?”

沈争苦笑:“你诱惑我上床的那一夜,我对你说,我看不起为达目的出卖自己的女人。你若是真的爱我,你若不是心中有*,在那时——你何必离开我怀里?”

柳淡凄然坐倒,仰天长笑,大叫道:“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要害你,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害你吗?”

她一把扯开衣襟与半拉裹胸,耸起的雪白胸口之上,一个“淫”字刀疤触目惊心!

“八年前,你爹——锦衣卫百户大人沈骁,奉命抄我全家。我爹只顾自己逃命,留下一家老小在府里,当时你爹和另外三人眼见追寻无望,便拿我们出气。我那时十三岁,姊妹娘姨里,数我生得最美。他们偷藏下我,就在我家地窖里,一个个地……一个个地……”

沈争发着抖向后退去。

“‘反正要送去教坊司做妓,不如咱们先帮她习惯习惯’……这是那群锦衣卫原原本本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楚。我挣扎得太厉害,在他们身上咬了好多血印子,他们做完兽行就开始报复,你爹眼睁睁看他们用你手上这把绣春刀……”她闭上了眼,惨笑道,“一笔一划,在我胸口刺出这个‘淫’字。”

“刀刺进肉里,又冰又疼……我叫得嗓子都哑掉了,眼睛里只看得见你爹这把绣春刀上,那只一直摇晃的八卦镜穗子……”

“上月,你去工坊补刀,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争心死如焚,她仍不依不饶:

“你以为我是个妓女,以为千万人糟践过我,可其实糟践过我的、从头到尾只有你爹率领的那四个锦衣卫!我娘总跟我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那夜,我便趁他们回去复命,偷藏到后院的井水里。那么冰凉的水,我泡了整整三日,等到府里的锦衣卫都撤走以后,我才敢出来……”

苦难似是尽了,她蓦然温柔。

“最后救我的人,只有通判大人。他曾受过我娘的接济,我逃到他家门口,他便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他家中有妻有子,我知晓他的情意,却不敢玷污了他。直到上月,嫂子点了头,我们刚商定好过门的日子,谁知……竟找到了你……”

“贾宅里埋伏了官兵,只要你偷到东西一出来,就会被关进大狱,我也算了了心结……哪知你竟能完好无损地出来?”

“这一刀,我们恩怨两清。”她缓缓笑道,“这月二十八,我就要与他大喜,我怎么会跟你走?”

沈争扶壁站起,袄衣已浸透鲜血。他跪到柳淡面前,近乎哀求:“跟我走……求求你,跟我走……让我带你离开这里,你再去找他,好不好……”

柳淡摇摇头。街上忽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沈争大惊失色,一把扛起柳淡,疾冲下楼梯。

云良阁大门破开,涌入大片白光。

阁门外,郭海与曹阳的尸体被抬在黑压压一群锦衣卫中间。

——沈争抗命,格杀勿论。

一瞬,满天刀光扑面而来!

血……漫天飞溅的血……如扯断星幕……

柳淡眼中,只剩野兽一般厮杀的男人们。她缩在门前,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而今又要怎么办。

沈争被无数锦衣卫围住剿杀,她已渐渐看不到他挥起的绣春刀。该希望他活着,还是亡*刀下?

为着柳淡,在毫无生机的这场围剿之中,沈争拼死砍出了一道缺口。

一刀抵住十数刀,将她推出身后——

“快跑!去找他!”

他抵抗得那么辛苦,仿佛下一瞬便将支撑不住。柳淡终于明白,终于放下,转身便奋力跑离那屠宰场。

她要活下去!

沈争大喝一声,再无牵挂,再次杀入锦衣卫。

数十丈外,柳淡忽然停住。

她茫然四顾,只见街道两侧的高楼上,两队锦衣卫已悄然埋伏好,火铳漆黑的枪口正齐齐瞄准沈争……

柳淡蓦然奔回——

她双臂突如其来,温柔抱住了自己身体——随即砰砰砰数声枪响,沈争只觉背后重重一震——他惶然转头,柳淡全身血肉模糊,无力倒在自己怀下。

泪水糊满眼眸,她只依稀窥得沈争面目。凄惨着,紧抓住他的胸口,轻声呢喃:

“活、活下去……”

再无声息。

周围一瞬寂静下来,刀不再冰,伤不再疼。

沈争极力嘶叫——猛然提刀,迎杀进滔滔血场!

天空,明亮如一汪蓝水。

信念催生了奇迹——

如今,长街上已只剩沈争一人,摇摇站在风中。

他含泪仰望面前高高的过街楼,翻过它,百米之外便是灵津古渡。他将坐船离开,平凡安稳地度过整整余生。

他没有做过锦衣卫,他只会煮面;今天,是他第一次杀人。

过街楼大门已封,沈争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上那楼顶。他满腔悲愤,又满怀希望,站起身俯瞰大地……

那一刻,他看见过街楼外,更多的锦衣卫黑压压聚集在自己脚下,虎视着他,如审猎物。数不尽的飞鱼服,砍不完的绣春刀。

他终是逃不脱了。

05

墓园,小雨淅沥,荒草萋萋。

身穿锦红飞鱼服的男人正在放下他腰间的绣春刀。一把油纸伞,一半遮住墓碑,一半在他头顶

目光所及已是新春,村野瓦落间,三两树桃花青粉交映,美如画卷。

他忽然想起那日——

弩箭锋利,火铳漆黑,都对准他。他站在过街楼顶,大风猛灌,吹干鲜血。

“宁死莫屈……”

“活下去……”

“宁死莫屈……”

“活下去……”

父亲与她的话不断在脑海中交错回响。

——他终是扔下了刀,缓缓举起双手。

如果苟且偷生是你对我唯一冀望。

要我去做那锦衣卫又有何妨?

雨停在傍晚的时候。

一朵烟花在空中砰然炸开,村里的孩童们跑出家门,欢呼雀跃。

沈争仍举着纸伞,一半遮住自己,一半为柳淡遮风挡雨。

朦胧间,墓碑已不在,化作了柳淡模样。夜空中烟火璀璨,她坐在春草离离的小山坡,轻轻捧住沈争握伞的手,深情将他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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