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莞市妇幼保健院重症医学科郭发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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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ICU躺了二十九天，奄奄一息，气若游丝。护士把心电电极贴片从她胸前皮肤上撕下来，床旁设备带上监护仪的哔哔心电声戛然而止。王老太觉得自己的*儿就像一片丁香树叶，在深秋初冬的傍晚，从山脚刮来一阵冷风，丁香树叶脱离了丁香树枝，随着秋风，旋转起舞，飘落在静谧的湖面上，砸起一阵阵涟漪，向外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
她叫王清照，她像那片落叶，她终于要回家了，她的*魄和她的肉身，在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那天的上午。
王清照昏迷着，她离开ICU，医院回家的那天，气温凉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一阵细风轻轻飘过，吹拂着王老太苍白的面庞。她的头发被剃光了，戴着一顶她小女儿从商场买的毛线织成的圆帽，口腔里插着一条气管插管，实习护士帮忙捏呼吸气囊。
她今年84岁，出生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她没有像那个年代的其他女孩儿，叫招娣、来弟，或者二丫之类的名字，是因为她爸爸那时候在陈炯明手下当营长，读过书，有见识，写信回去，取了个比较洋气的名字-王清照。她爸爸喜欢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写的诗词。
王清照的爷爷清朝末年在广州做生意，林则徐烧了鸦片后，就携带银两举家迁到惠州定居。17岁的时候，她从惠州远嫁到多里地的东莞。
01、*归故里她不想再这样被医生抢救下去了，她觉得这是让她在地狱里活受罪，但是她决定不了。这是她儿子的一片孝心，医院医院。
儿女们事业有成，大儿子在省城买了别墅。王清照在省城住过一些时日，她不喜欢，不喜欢那个大房子，不喜欢她儿媳妇，她觉得她儿媳妇虚假做作，满脸堆着笑，但是，嘴角僵硬，两腮的肌肉还一抽一抽的，一点都不自然。王清照看着别扭，心里堵得慌。
她还是住惯了东莞*江的老房子，独门独院，那是他儿子的爸爸，那个南下的老死*八路谭占山老公留给她的。
王清照很清高，她不想麻烦孩子们，医院，毛病也没见好多少。医院住了一天，她儿子就托关系医院。
一个多星期了，这七八天，她一直迷迷糊糊，她知道她的灵*将要走了，她的身体要死了。
王清照的*魄和她的身体若即若离，她的*儿想脱离这具躯壳，这具躯壳太老了，像一块几百年的梧桐树干，稍微用手一戳，就哗啦啦地掉碎屑。
她活了84年。
年轻的时候，经常被死*八路谭占山随意打骂。
八路谭占山比她年老23岁，河南三门峡人，在*河边长大，从小就不知道饱的滋味是什么，但打起仗来不怕死，不要命，是一条好汉。四九年随四野大*南下，团副谭占山40岁的人，追赶国民*的路上，淫性大发，阳具膨胀，调戏了一户人家的姑娘，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被*长一怒之下贬到东莞落户。
王清照出身不好，爷爷是资本家，爸爸是旧*阀部下，刚解放，她被低人一等，抬不起头。王清照小巧玲珑，聪明睿智，娴雅大方，从小就在私塾陪哥哥一起学习，棋琴书画无所不会，四书五经无所不晓，17岁的她极不情愿的和40岁的八路谭占山结了婚。谭八路没有读过书，脾气暴躁，经常瞪眼珠，爆粗口，摔家伙，王清照经常遍体鳞伤。她抗争过，越抗争越挨打，她干脆出去偷偷风流，她的身体也快活。她觉得足够了，一点都不后悔，只是她的儿女舍不得她死去。
死*八路丈夫死得早，情郎前几年也死了。王清照这几年自己也越来越不喜欢这具躯壳了，她是个要强的女人。现在的她，病重卧床好多年了，很无助，很孤独，皮松肉赘，老态龙钟，骨质疏松，牙齿脱落，耳聋眼花，行动迟缓，体臭浓重。只是她思维还敏捷，心里什么事情都清楚。
她想回家，把这具老旧的躯壳运回去，在老房子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魄好彻底离开这块腐朽的肉体。
在人间活了84年，这一辈子，她觉得并不快乐，一点都不幸福，她憎恨的那个老八路早就离她而去，她心爱的那个人也离她而去。只有她还活着，她在这个世界上活腻了，活够了，她的*魄要离开她的身体，她要解脱，她的*魄想回到原点，回到她心爱的那个人身边，和他在那个世界厮守。
她想，如果有来生，她和她那个心爱的人还要回到人间，再续情缘。
凡尘，再见。
王清照刚入院的时候，我站在王清照的病床前，问完了病史，检查完了她的身体，我又扒开她的眼皮儿，用眼底镜透过浑浊的晶状体仔细认真地看了好长时间，她的眼底写满了那个世界的符号，我读懂了她的眼神。
这还是在29天前，医院ICU的时候。
02、呼啸而至那天正在开质控会，值班李医生向我汇报，说有个慢性肾功能衰竭，尿*症期的患者，要转过来抢救治疗。
我说，好吧，把预后和费用讲清楚。
救护车“呜哇呜哇”的叫着，一路嘶鸣，呼啸而至。
我早早结束会议，等在主任办公室，磨好一杯咖啡，细细的品啜。
砖红色的咖啡杯端正地放在砖红色的咖啡碟上，杯子里的咖啡冒着淡淡的蒸汽，一层乳白色的咖啡脂泡沫漂浮在表面。我用纤细的不锈钢咖啡勺一圈一圈的缓缓搅拌，太古金*咖啡调糖慢慢融化。
下午四点钟，一点都不饿，中午吃的六块钱的食堂的盒饭还没消化，最近减肥，想把逐渐隆起的肚腩扁平下去。
办公室摆了一台蓝牙MINI音响，我的苹果X手机里下载了好多好听的歌，其中的12首保存在“我喜欢”文件夹内，找出来，点开，王若琳的《亲密爱人》如潺潺溪水，轻轻的撞击着河床的鹅卵石，哗哗的流淌而出。我非常喜欢这首歌曲，一听到这首歌，她依偎在我胸前的情景就浮现在我脑海。王若琳沙哑低沉抑郁伤感的旋律和歌词，听得我柔肠百结、情绪荡漾。第二首还是《亲密爱人》，是高胜美演唱的，稍微欢快一些，我都喜欢，百听不厌。
每一个危重病人收到重症医学科ICU，我的心跳都会或多或少的加速，我知道这是应急状态下，肾上腺激素分泌增多导致的。这样不好，长期高儿茶酚胺，血管持续收缩，就像一辆汽车，一直踩着油门狂飙，再好的马达，也会容易出故障，马达熄火。肉体也一样，持续应急，死的早，死的快。ICU这个职业，每天都要和死神打交道，担惊受怕，焦虑紧张，我不想人到壮年就早早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最近这几年，我也努力让自己慢下来，挤出点时间喝杯咖啡，听听音乐。
想想年轻时真壮。
二十年前刚筹建ICU的时候，才三十多岁。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似金钱豹。如狼似虎的年纪，ICU人手又少，就三个医生值班，常常两天两夜不回家，守在科室，并没有觉得疲劳。早晨一口气灌进0毫升凉白开，为的是一上午不再喝水浪费时间。
今非昔比，器官细胞老化了，也该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ICU医生护士很能干，她们成长很快，小事已经不用我再去操心了。我在我主任办公室边喝咖啡边悠然的欣赏着我钟爱的音乐，耐心等待她们把病人从担架车过到ICU电动病床上，脱掉病人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床单被褥，接好心电监护电极，缠好无创血压袖带，夹好末梢氧饱和度传感器探头。
我穿好挺刮的白色的医生工作衣，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的踱到王清照病床右边。
这个病人我不用着急，起码现在是这样。
医院转运过程中，随车医生不断向我汇报她的生命体征，我觉得她暂时还能顶的住，慢性疾病，虽然是终末期，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不紧张，表现的淡定一些，也是给ICU医生护士一个表率，用肢体语言告诉他们，该淡定时淡定，该紧张时紧张。不要动不动大呼小叫，慌里慌张，有的医生真不知是真紧张，还是装样子给人看。
03、病史采集“王清照，女，84岁，籍贯：广东省惠州市”，李医生向我汇报病人的基本情况。
“继续”，我说。
“主诉：家属代诉，尿少2个月，全身浮肿1个月”
“继续”，我说。
病人安静的躺在病床上，悄无声息，护士早就麻利地给她用双鼻导管吸着氧气，湿化瓶里的蒸馏水咕噜咕噜的冒着细小的气泡，氧气流量3L/min。李医生站在病人的左边，隔着病床面对着我。
“现病史：于2个月前，保姆发现尿不湿尿片重量逐渐减轻，未予重视，未曾就医。1个月前双下肢开始出现水肿，逐渐加重。近1周，面部水肿明显。医院就诊，以慢性肾功能不全，高血压病，糖尿病，混合型脑卒中后遗症期，肺部感染收住院治疗，曾给予利尿抗感染等处理，尿量无明显增加，每天约毫升。近几日呼吸稍促，偶有咳嗽，痰不多，无发烧。应家属要求，为进一步救治，转来我院。”
“嗯，既往史？”我问李医生，我想知道这个老人家基础疾病如何。
既往史很重要，通过既往病史，我就能大体知道她以前有过什么基础疾病。
“高血压病史三十年，不规律服药，血压控制不稳定。糖尿病史二十五年，不规律服药，血糖控制欠佳。5年前曾患脑出血，行手术治疗，术后恢复较好，能拄拐扶行，生活基本能自理。3年前右侧基底节及脑干脑梗塞，后一直卧床。2年前肌酐开始升高，未予特殊处理。”
这么多疾病，这么复杂，简直就是一块朽木，随时都会破碎坠落。
“婚育史？”我问。
“17岁结婚，夫妻和睦，丈夫20年前病故，死因不详。婚后生育2男3女，均健在”，李医生恭敬回答。
医院接病人的时候，已经详细地问过病史了。小李医生进步挺快，研究生毕业两年半，小伙子机灵，聪明，我做事情的时候，我在早会上训话、安排工作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他，看他每次都认真听，认真记。临床工作这么短时间，就能把ICU的活儿基本做的下来。
月经史和个人史不用问了，不会有特别的，如果有，李医生会主动汇报。
一通病史询问下来，这个老人家的大体情况我基本了解，我还要在和她家属沟通的时候，再询问一下细节即可。
04、体格检查体格检查是医生对病人身体的物理学检查，包括视、触、叩、听。和中医的望、闻、问、切不太一样。
年幼时在旁边看外公诊病，病人来了，他只是搭眼一瞧，再问两句，然后并拢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放在人家的手腕上，微闭双眼，感觉一下血管的搏动，就说出五脏六腑的病变。病人络绎不绝，方圆十里八里的百姓有个大病小灾都来找他，我觉得很神奇。长大后学了西医，就渐渐的不信了，认为那是忽悠，那是玄术。
我问完病史，护士长把听诊器递给我，我接过来，把听诊器顺手搭在脖子上。我暂时还用不着听诊器，我要按照几十年前在医学院当学生时，老师教的步骤，视触叩听一步步的检查。
ICU病房的设备很多，床头一条长长的设备带，两边分干区和湿区。右边干区的悬架上的监护仪嘀嘀的响着，声音不大。这是护士故意把报警声调小，对于清醒或者有点意识的病人，可以减少患者的精神压力。
我向左扭头看一眼监护仪，心率次，血压/，氧饱和度不怎么好，吸着氧，才90％。
通过监护仪收集病人的生命体征信息，ICU医生在查房时，首先要看的也是监护仪，这是重症医学专业最重要的视诊内容之一。
监护仪上显示的病人参数都不正常，但不至于马上就呜呼哀哉，还有时间容我再仔细检查。
王清照就这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表情呆滞。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小巧玲珑。她皮肤细腻光滑，肿胀的上睑仍然可以看出深深的双眼皮的痕迹，头发浓密，还没有全白，左头顶的颅骨缺损，向内凹陷着，侧面看上去，像一颗陨石在地面砸出的大坑。整个身体都是肿肿的，尤其脸部，肿的皮肤锃亮。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呼吸稍微急促一些，丝丝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胸廓的肌肉萎缩，一条条肋骨暴露，像高速路上的减速带。乳房干瘪，两只乳头突兀地矗立在胸部两侧，乳头下的乳腺组织都被消耗殆尽，没有了青春期时候的饱满浑圆。
我把左手轻轻搭在王清照的额头上，我看到她的浑浊的瞳孔一亮，她能感觉到我的温暖。我又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呼唤，“王清照，王清照”。她的嘴唇动了动，眼角有清亮的液体缓缓流下来。
她还有知觉，她还有情感，她能感受到痛苦和快乐。
但是，除了这些病入膏肓的病人自己以外，其他人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他们的灵*还在遭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我的右手从她的额头缓缓地滑下，轻轻地合上她的眼睑，说，“王阿姨，闭上眼，睡一会儿了吧”。
右手掌继续下移，停留到面颊部，食指在她左腮轻轻按下，就是一个小坑，这是凹陷性水肿呢。右手掌伸开着，触摸到她的干瘪的胸部，再触摸到她毫无弹性的膨隆的腹部，我用手指叩了叩，嘣嘣蹦，浊音，这是腹水的叩诊音。
手掌继续下滑，到腹股沟部位，食指和中指并拢压下去，股动脉粗硬，有力的搏动着。再触摸下去，到小腿，胫前皮肤菲薄，轻轻一按，也是凹陷性水肿。
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把听头放在手心里捂一捂。快过年了，腊月里，东莞今年特别冷，ICU虽然有加温装置，听诊器还是凉。“嗯，双肺底有中小水泡音，左心功能不好，也难怪，她的心脏前后负荷都大，右心功能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心想。
“李医生，该做的检查都做吧”，我吩咐李医生。
“该做的检查”，是指影像学和实验室化验。
医院，特别是重症病人，需要很多检查项目。
虽然有的老医生凭丰富的临床经验，经过仔细的体格检查，就对病人的病变有大概的、八九不离十的判断，但是他们不敢不再做大量的抽血化验和B超、CT、MIR等。医生输不起，现在一旦有了医疗纠纷，医院拿出证据证明医生的诊疗活动符合法律法规、诊疗规范，这是好多年前一帮脑残们制订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中明确规定：因医疗行为引起的侵权诉讼，由医疗机构就医疗行为与损害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以及医疗过程有无过错承担举证的责任。这与《民事诉讼法》中“谁主张，谁举证”的一般原则正好相反，即一方当事人提出的主张而由对方当事人承担举证责任，美其名曰“举证责任倒置”。这些证据都是病人的真金白银换来的，用谁的钱来收集医生免责的证据？真的是脑袋被驴踢了！当然有些检查结果对病情判断还是有用的。
“再给她口服10毫升乳果糖，然后大*粉10克、开塞露一支，保留灌肠”。刚才听王清照的保姆说，她5天没拉屎了。
这样的全身每个器官都衰竭的终末期病人，没食欲，吃的少，胃肠也不蠕动，干硬的大便积聚在直肠和降结肠，更加拉不出来。如果她心血来潮有便意，肚子一紧，全身一用力，一下子就急性左心衰了。
“等一下，忙完了，把血透管插上，准备好CRRT机器，尽快血液净化吧”，我向李医生吩咐道。虽然血液标本刚送到检验科，化验结果还没出来，但我估计，她的肌酐，她的血钾肯定很高，更要命的是，她的水负荷太大。
05、左心衰竭大*是好东西，属蓼科植物，具攻积滞、清湿热、泻火、凉血、祛瘀、解*等功效。这还是25医院ICU进修学习的时候，他们几个年轻教授正在对草药大*进行对比研究，看看能不能改善重症患者，特别是SEPSIS病人的预后。
山坡之南，日照充沛，三月春风十里，大*的幼芽便破土而出，经过夏季的茁壮成长，秋后枯叶落尽，药农刨出大*的根茎，切片晾干卖给药房。药师将生大*干片研磨成90目的细粉，取10克，兌入50毫升温开水，通过鼻胃管用注射器打进胃里，对恢复胃肠功能，促进胃肠蠕动，效果不错。
长期卧床，吃的少，又精细，往往大便干结，拉不出。这种情况，就可以单用开塞露，或者兑10克大*粉，用肛管从肛门注入到病人的直肠里。
张仲景在他的《伤寒论》里说，“大猪胆一枚，泻汁，和醋少许，以灌谷道中，如一食顷，当大便出”，这个药方子比较重口味儿，新鲜猪胆也不易随手可得，我们倒是没用过。
上回说到王清照5天没拉屎，血压又高，全身又水肿，一天也没有多少尿。担心她大便干结，拉屎使尽儿，容易诱发急性左心衰，就给她用大*粉灌了一下肠，目的是拉屎轻松不用力。
护士遵医嘱配好开塞露和大*粉，又混合20毫升温开水。ICU的护工阿姨戴好手套，把王清照向左侧翻过来，胯关节向腹部屈曲，右手搭在病人的右侧屁股上，用力向外掰着。护士小张戴着口罩，眼睛望了一下王清照的会阴部，两眉弓之间的皮肤轻轻皱了一皱，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看不出面部表情。小张把肛管用石蜡油涂抹在肛管的表面，左手拇指和食指分开王清照的两个屁股，如一朵菊花般的肛门显露出来，张护士右手熟练地把柔软肛管插进病人的直肠。
十分钟后，医生正在准备血透管路的手术器材，病人王清照哼了一声，一坨软软的大便涌出在她的胯下，一股屎臭味在ICU病房弥漫。
“主任，刚收的那个病人突然呼吸急促，氧饱和度下降”，李医生跑到我办公室向我报告。
“坏了，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我心里一激灵，迅速冲出办公室，李医生紧跟在我后面。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情况--急性左心衰竭。
王清照这么多天少尿，全身浮肿，肾性高血压，虽然刚才心跳还有力，那是心脏在做垂死挣扎。吩咐尽早血液透析，尽快血液净化，也是为了把她体内过负荷的水分超滤出来，以减轻她的破烂心脏的负担。从肛门里灌开塞露，灌大*，也是不想让她拉屎用力，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06、气管插管我奔到王清照床边，监护仪屏幕上的大大的红色的氧饱和度数字一闪一闪，85%，护士已经把双鼻导管吸氧更换成了面罩，氧流量开到10升，气流通过输氧管，嗤嗤地响着。
王清照睁着大大的眼睛，空空洞洞，看不出痛苦与惊恐。她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嘴巴半张，口唇发绀，鼻翼随着呼吸的节律煽动着。粉红色的细细的泡沫样的液体从口鼻冒出来，顺着鼻唇沟和嘴角流到洁白的床单上，缓慢的洇开，似桃花朵朵。
她的*魄慢慢脱离开她的身体，漂浮着，静静地看着这些医生护士穿梭忙碌。
这是急性左心衰竭。
急性左心衰是由于心脏瓣膜疾病、心肌损害、心律失常、左室前后负荷过重导致急性心肌收缩力下降、左室舒张末期压力增高、排血量减少，从而引起以肺循环淤血为主的缺血缺氧、呼吸困难等临床症候群。急性肺水肿是急性左心衰最主要表现，可发生心源性休克或心搏骤停。
王清照30年的糖尿病，平时任性，该吃吃，该喝喝，头20年也不愿意服用降糖药，血糖持续高水平，温水煮青蛙，就把她的血管逐渐糟蹋了。糖尿病肾病，慢性肾功能不全，直至现在的肾衰竭。
刚才实验室检查结果出来了，肌酐0多，是正常人的十几倍，还有很多检查不出来的*素在她血液里、在她的组织液、在她的细胞里积聚着。
李医生很利索，在护士准备东西给她灌肠时，就把右锁骨下静脉置管弄好了，插进了一条三腔的，他知道这个病人不好搞，肯定需要很多药物，也肯定会测中心静脉压力。
“中心静脉压多少？”我已经站在了病人的床头，问。
“24”，刘护士边把病床的床头板取下，边回答。
病人并发急性左心衰，是危重症中的危重症，需要立刻投入大抢救，大的抢救需要一个团队，不是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就可以搞定的。
王清照身边围着两个医生，五个护士，仍然忙不过来。
取下床头板的是小刘护士，小刘是个男护士，东莞卫校大专毕业2年，他知道我要给病人气管插管。他也很醒目，他把床头板卸下来是为了方便我操作。
中心静脉压24，就是通过刚才李医生插进去的那条深静脉管，其中一个腔联接压电转换器，把上腔静脉血管内的压力，转成电信号，顺着电线显示在监护仪屏幕上。正常一般不会超过12厘米水柱，王清照的中心静脉压是24厘米水柱，说明她体内的水分很多，过度负荷。
所以，王老太发生急性左心衰，主要原因还是肾脏坏了，尿不出来，再加上肾性高血压，她心脏的前负荷和后负荷都高过头，再在拉屎的时候稍微一用力，心脏就从代偿状态急剧恶化，突然失去代偿，急性左心衰就发生了。
段护士长站在病人的右边，护士长个子高挑，腰肢细细，肥硕的双乳好像要把粉色的护士服撑爆，大大的口罩遮住她鸭蛋型的脸庞，看似秀气纤弱，双臂却很有力气。她左右两手抓住王老太双肩，“嗨”一声一用力搬起病人躯干，王护士趁机迅速把准备好的小枕头伸进去，垫在病人的肩下，让病人的头部后仰，把她的气道打开。
我接过段护士长递过来的球囊面罩。她已经把呼吸皮球后边的那个储氧囊充满氧气了，储氧囊鼓鼓的，里面存满了浓浓的氧气。
我接过呼吸气囊，面罩紧紧贴住王清照的口鼻，呼哧呼哧地捏着皮球，氧饱和度慢慢升到95%。
“西地兰0.2毫克，加生理盐水10毫升，静注5分钟”，我又下了一个口头医嘱。
西地兰这种洋地*类强心药对于王老太这个又老又烂的心脏，到底能起到多大作用，不知道，按照医疗常规，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先把她的氧分压提高上去，要不她的心脏一会儿衰竭而亡，停止工作，死翘翘了。
护士长做ICU好多年了，业务精湛，还在我用球囊面罩给病人加压给氧的时候，又迅速把气管插管准备好。
她知道我喜欢给病人经鼻插管。
经鼻气管插管也受不少医学专家诟病，说压迫鼻腔黏膜，堵塞鼻窦开口，易并发鼻窦炎。
去球，我喜欢这么插我就这么插。
天蓝色的PORTEX气管导管，是用硅胶制作的，柔软富有弹性，生物相容性也好，管理好了可以保留几个月而不用更换。护士也乐意，经鼻气管插管的病人比经口气管插管的病人的口腔护理容易好做的多，也好固定，不像经口气管插管，还要塞个大牙垫在嘴巴里。
护士长把已经涂抹过润滑剂的气管导管递给我，喉镜她也试过，舌片一侧的光纤灯是亮的。
我左手接过喉镜，放在一边。右手接过气管导管，轻轻把导管插入王老太的鼻孔。左手掌托住她头，微微上抬。右手稍稍顺时针旋转一下气管导管，缓缓插入，听到导管尾端呼一声气流声音，老太咳嗽了一下，我知道这条导管到达声门了。我斜着眼睛瞟着王清照的干瘪的胸部，等她胸廓开始膨胀，判断这是在吸气相，声门是打开的，我迅速把导管向里推送，“咳、咳、咳”，病人连续不断地咳嗽。
成功了，这叫经鼻气管插管，盲插，一个医生的盲插能达到成功率70%，他的基本操作水平应该就不算低的了。
“先SIMV模式，呼吸频率18，吸氧浓度，PEEP10，潮气量，PS15”，我下达呼吸机参数医嘱，我没说这些参数的单位，我觉得啰嗦，她们训练有素，她们懂的单位。
护士们在我插管的时候就早早的把呼吸机准备好，只等我把管子插进王老太的肺里，就把呼吸回路链接到气管插管。
王清照的*魄在床边飘着，静静地看着我们在忙活，在折腾她的身体，满脸的不高兴，满眼都是哀怨。我没有理会她，我不能不去抢救她。
07、家属谈话接上呼吸机，王老太的嘴唇慢慢红润起来，眼睛微微合着，一滴眼泪逸出眼角，顺着肿胀的面颊缓缓滑落，流进枕后的花白的头发里。
监护仪还在哔哔的鸣叫着，那是心电图R波触发的心跳声音。心率次，节律规整，西地兰起了点作用，主要还是氧饱和度上去了。她的心脏不再缺氧，氧饱和度%。
我用听诊器听了一下胸部，心脏“蹦蹦”的跳动的声音从听诊器传到我的耳朵，震动着我的鼓膜，“嗯，听起来比插管前有力”，我仔细地分析判断着，又把听头移到靠近王清照背部的腋后线位置，双肺的大中水泡音也减少了很多。
我站在床边呆了十分钟，王清照身体安静地躺在ICU电动床上，监护仪屏幕上的生命体征参数虽然还不正常，但比气管插管前有所好转。
“护长，把吸氧浓度调下来吧，80%，PEEP也调到8个CMH2O”，我向站在病床尾端的段护士长说。
按诊疗规范，应该由医生根据病人呼吸衰竭发病原因、病变程度，综合判断，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选用合适的呼吸机参数并进行调整。ICU护士很强大，她们很能干。呼吸机空闲的时候，这些护士经常接上模拟肺，围在呼吸机旁学习。有次晨会，医生护士交接完班后，我心血来潮捧一下护士姐妹们，说，“都说三分治疗，七分护理，在我们ICU是九分护理，一分治疗。并且，你们这些医生不要觉得高高在上牛逼哄哄，你们转变角色，她们做医生，你们做护士，她们要强你们十倍”。几个医生笑的颇为尴尬，护士心中的自豪感升腾而起。
“李医生，把血透管先插进去吧，插右股静脉”。本来是打算选择右颈内静脉，想了想，刚刚气管插管，导管固定带在王清照脖子上勒着，不好摆体位，还是插大腿方便，也安全。李医生虽然肯干，但毕竟年轻，操作经验不足，我不想他插颈内静脉置血透管时失误损伤颈动脉，弄个大血肿出来，不好看又危险。王老太这个肉体用了84年了，全身没有一块好肉，血管也又脆又硬，动脉穿破了，不好压迫止血。
“小刘，你出去把家属请到医生办公室”。
王清照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她一进ICU，护工阿姨就把她的衣服全部脱掉。
小刘护士已经把病人体位摆好，右下肢轻度外展外旋，显露出腹股沟部位，仅有的几条稀疏的灰白色的弯曲的阴毛也刚刚被刘护士用剃须刀刮光，整个会阴部干干净净。王老太过于苍老，苍老的看不出大阴唇的轮廓，小阴唇也干干瘪瘪，暗黑色，没有一点光泽，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低垂着头，耷拉在尿道口旁。一条浅*色的粗粗的导尿管被小刘护士插进了王老太的膀胱，一滴尿都没有流出来。淡*色的碘伏消*液在会阴周围和右腹股沟区，还没干透，形成一层液体的亮光。
六七个医生护士围在王清照身边折腾着她，她身体内的细胞又活跃起来，三羧酸循环开始运转，把葡萄糖翻来覆去，酶化脱羧，拆开碳原子和水分子，释放出ATP，随着血液流动，供应给她的大脑。王清照的*魄逐渐贴近她的身体，通过鼻孔耳朵眼睛嘴巴七窍，钻进她的颅内脑子里。她眼睛眨了眨，嘴巴翕动了一下，王老太醒过来了。
王清照有五个子女，他们一直守在ICU门口，不敢离开。小刘护士出去请他们进来，说主任要和家属谈话，他们就跟着刘护士走进ICU医生办公室。
“你们是老人家的家属吧？”
我当然知道他们是王清照的家属，但有时候也会闹乌龙，不确认一下，等叽里呱啦说了半天，那些人一脸的懵逼，才知道弄错对象了，自己尴尬，家属也有意见。我没有直接叫王清照这个冰冷的名字，而是称呼王老太为老人家，是让家属心里舒服一点，亲切一些。
“您是大哥吧”，我目光对着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浓重的眉毛横卧在眉弓上，左侧其中有几条很长的眉毛向外伸出，显得突兀，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寿眉？他的脸色很凝重，眼色很沉稳，面貌慈祥，很有修养的样子。
在病人转过来之前，医院陈副院长给我打过招呼，说这个人是什么局的局长，刚退休下来，我“嗯嗯啊啊”应承着，也没太往心里去。
“是的”，老大回答的很简洁。
我把陈副院长的关照转达给这些家属，让他们放心。现在的人看病，总要七拐八弯找个熟人，搭上关系，心里才踏实。
“请问这几位是？”，我又向老大问道。
我要弄清楚坐在我对面的分别是患者的什么人。不同的亲属，不同的关系，他们的心态也不一样。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属，逞强好胜，为了显摆，叽里呱啦问一大堆问题，你耐着性子详细回答，最后让他拿主意做决定的时候，就畏畏缩缩，退到后面，白白浪费了时间，还要从头再说一遍。
医生办公室不大，二十几平方，一排书柜就占了四分之一空间，一张长方形的办公桌摆放在中间。我挺直腰杆端坐在办公桌的一边，对面坐着五个人，两男三女，老大坐在最里边。
“这是我大妹二妹三妹，那个是我小弟”，老大用右手指向坐在他左手边的几个人。他们看来很有规矩，很守秩序，在外面坐座位也按照大小长幼依次排列。
“请喝水”，我伸出右手，用手掌示意了一下摆在他们五兄弟姐妹面前的一次性水杯。这是护士小刘引领他们进到ICU医生办公室落座后，顺便倒了六杯水。其实他们并不渴，水杯是道具，可以舒缓对方的情绪，润滑医患双方的关系。
坐在大哥左手边的大妹，头发花白，身材和脸型遗传了她妈妈的基因，白净清秀。正在悲悲戚戚，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着眼泪。
最左边的是小弟，五十多岁的模样，比他大哥长得高好多，和他三个姐姐长相也不太一样。椭圆型的脸庞，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眉毛细长，大眼睛，双眼皮，鼻梁高挺。身材不错，双肩浑厚，胸部饱满，没有他那个年龄的流行的大肚腩。阿玛尼的衬衣穿在身上很合体，一条GUCCI腰带系在一条*绿色休闲裤上，低调不张扬。
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轻轻飘过来，我微微吸了一下鼻子嗯，好像是CalvinKlein。
今天的谈话应该不困难，我心里暗想。
平等、自由、博爱，是文明人的普世价值观，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人格上的平等，每个人的基因不同，他的天分自然不同，他的体型外貌，他的性格特征也自然不同。曾经读过的小学课本，记得有个农民领袖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自己会独立思考了，妈的，就像当年“打土豪，分田地”一样，才知道是忽悠傻逼，忽悠不识字的。老鼠的孩子会打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坐在我对面的这五个兄妹，他们身体里的基因，他们接受的家庭教养，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学习反思逐渐形成的修养，应该不差，应该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这次谈话。我通过观察、分析，大体知道了这次谈话的主要内容和需要的时间。
“我们谈四个方面的问题”，我直奔主题。
“一，什么病；二，病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得医；三，能不能医好，留不留后遗症；四，大约需要多少医疗费用。”
王清照的五个子女都高智商，我简明扼要地把这四个方面的问题用了不到五分钟讲完，他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我讲清楚了没有？还有没有其他的什么问题？”，我满含同情，用柔柔的眼神望着他们，水杯在我手里慢慢地转来转去。
“明白，没有其他问题”，老大上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没有了刚才的沉稳淡定，一层泪花儿在他眼眶里打转，他拿起水杯，一口喝了下去，喉结上下移动了几下。
“我放不下妈妈，我们都放不下”，过了一会儿，王清照的大儿子表态，“我们要抢救，我们要维持妈妈的生命”。
08、知情告知“我知道，我完全理解，谭生，生为人子，我明白你们兄弟姐妹们的心情”，王老太的老公姓谭，所以我称呼王老太的儿子为谭生。我扫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兄弟姐妹五个，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满的焦灼和不安。王清照最小的儿子也五十好几了，看起来保养的很好，双手十指紧扣，在桌面上用小鱼季肌轻轻地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扣击，这是心情紧张的肢体语言。我瞥了一眼他的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甲床红润，掌背皮肤细腻光滑，一条静脉绕过中指肌腱向腕部蜿蜒上行。他紧蹙眉头，两眉间挤出一个清晰的“川”字，有一层泪花儿在他眼睛里打转，他在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二妹坐在五个人的中间，轻轻的啜泣，三妹从她自己的LV手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二姐，二姐接过来擦了一下眼睛，又顺手用那块纸巾擤了一下鼻子，一坨鼻涕被用眼泪浸淫过的纸巾包裹着。三妹不动声息，很沉着淡定，自己也取出一张，把三层的纸巾摊开，又纵横各折叠一下，再折叠一次，就又是一块长方形的纸巾，改变了原来形状的纸巾被三妹紧紧的攥在手里。
我在观察着他们兄妹五人的言行举止，通过他们的肢体语言，通过他们的面部表情，我可以读懂他们的心理活动。他们是一群孝顺子女，他们的家教很好，他们的修养很好，他们应该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应该是通情达理的人。
我有责任和义务将王老太的病情客观的、真实的、不夸大、不缩小的向他们说明，努力使王清照的儿女们对他们的妈妈的病情有真正的了解。
我说，老人家的疾病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是三十几年的糖尿病导致的靶器官的损伤，包括高血压，高血压脑出血，脑梗塞，阿尔茨海默病，糖尿病肾病，肾功能不全肾衰竭，高血钾症，钠水潴留，水电解质紊乱，动脉硬化，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急性左心衰。还有，胃肠道功能、自身免疫系统都遭到疾病的攻击破坏。你妈妈的各个系统器官都到了终末期，病入膏肓，即使现在的医疗技术已经很发达，但是，目前还没有任何一种办法可以逆转你妈妈的病情。最后我说，维持临终的生命，是无底洞，需要巨大的金钱支撑。
我说的很清楚、很明白，就是让这些孝子贤孙打消花钱买罪受的念头，又不让他们饱受道德的压力。
“我们要救，不管花多少钱”，王清照的大儿子说，一点犹豫都没有。
坐在中间的三个女儿嘁嘁啜啜，用她们的眼泪表达着她们的救妈妈的迫切愿望。
“我舍不得妈妈离开我，我不想我妈妈死，我要我妈妈在我身边，妈妈为我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我要报答妈妈。”，小儿子低垂着眼睛，把十指紧扣的双手分开，两只手各自紧紧地攥着，我看到他紧紧攥着的双手在颤抖。
我想，这些都是好儿女，只是他们在红旗下长大，小的时候被教育的是怎么斗私批修，怎样干革命。这三十年受影响的是如何才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大的房子，买更好的车，如何吃的更好，如何活的更快活，而对怎么个死法才是更好的死亡，才可以死的更舒服，死的有更尊严。活着的人从来不去思考，也讳莫如深。
听完他们的表述，我就想，对他们无需再多说了，说多了有时反而适得其反，引起误会。三观不一样，慢慢融合吧，慢慢接受吧。
“ICU知情告知书你们都看过并且签字了吧！”，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大哥早就签了字。王清照一进ICU，值班医生和值班护士会立即将十几份的医疗文件请病人家属签字。在医院，医方还是强势，因为医生掌握的信息、资源处于优势的地位。病人或医院里装腔作势、咋咋呼呼，那是因为心虚，或者故意要引起医生护士的重视才那么不靠谱。
“签了”，大哥说。
我打开病历夹，翻开病历，在一大摞医疗文件中找到《ICU知情告知书》。
疾病介绍和治疗建议：
医生已告知患者王清照有××
##疾病。目前患者病情危重，需进入重症医学科（ICU）进行抢救或密切监护。医护人员将根据病人的病情需要进行多种抢救治疗措施，在抢救过程中可能需要进行一些有创或有潜在危险的诊疗项目，包括：气管插管及机械通气治疗；纤维支气管镜检查及治疗；动脉穿刺置管及有创动脉压监测；持续镇静镇痛治疗；心外按压和电除颤等。
ICU是高投入的诊疗区，配有持续心电、血压、脉氧饱和监护仪，呼吸机，监控中心，透析仪器等贵重仪器及其他高级设备设施，并且配有专业医生和专业护士。ICU医生将根据患者病情制定最佳的治疗方案，合理选择药物及检查、检验项目。为保证对患者诊治工作的顺利进行，请及时交纳有关费用。
有创操作的潜在风险和对策：
医生告知如下有创操作可能发生的一些风险，有些不常见的风险可能没有在此列出，具体的操作方式根据病人的情况略有不同，医生告诉我可与我家属的医生讨论有关操作的具体内容，如果我有特殊的问题可与我家属的医生讨论。
1.我理解任何医疗都存在风险。
2.我理解任何所用药物都可能产生副作用，包括轻度的恶心、皮疹等症状到严重的过敏性休克，甚至危及生命。
3.我理解有创操作可能发生的风险和医生的对策：
一、气管插管及机械通气治疗可能引起的意外与并发症：
1、刺激迷走神经引起呼吸心跳骤停；
2、口腔局部损伤和牙齿脱落；
3、咽部感染、喉头水肿及声带损伤；
4、气管软骨脱位；
5、误吸、肺部感染和肺不张；
6、粘液栓、痰栓等引起急性气道阻塞；
7、插管失败；
8、呼吸机诱发的肺损伤，相关性肺部感染；
9、呼吸机依赖；
10、循环功能障碍；
11、呼吸功能衰竭继续加重；
12、病人需要约束治疗；
13、皮下气肿、纵膈气肿；
14、气管食管瘘；
15、误入食道；
16、其他不可预见的意外。
二、纤维支气管镜检查及治疗可能引起的意外与并发症：
1、麻醉意外；
2、喉头水肿，痉挛，窒息；
3、咯血；
4、肺部感染扩散；
5、支气管痉挛，呼吸骤停；
6、气胸；
7、加重缺氧；
8、严重心律失常，心跳骤停；
9、血压升高，脑血管意外；
10、气管插管意外脱出；
11、其他。
三、动脉穿刺置管及有创动脉压监测可能引起的意外与并发症：
1、麻醉意外；
2、出血，局部血肿；
3、感染；
4、血栓形成；
5、神经损伤；
6、动脉供血区缺血致局部坏死；7、操作失败；
8、导管滑脱,导管堵塞；
9、其他。
四、持续镇静镇痛治疗可能引起的意外与并发症：
1、呼吸循环抑制；
2、恶心呕吐；
3、镇痛不全；
4、苏醒延迟；
5、谵妄；
6、其他。
五、心外按压和电除颤可能引起的意外与并发症：
1、肋骨骨折；
2、气胸、血胸、软组织损伤；
3、电灼伤；
4、心肌损伤；
5、除颤无效。
因为特殊风险或主要高危因素，根据患者个人的病情或体质，可能出现以下特殊并发症或风险：1、2、3...
我已详细阅读以上内容，对医师、护士的告知表示完全理解。经慎重考虑，我决定：
□同意上述抢救治疗措施□不同意上述抢救治疗措施。
我明白在上述抢救治疗措施中，遇有不可预见的情况时，可能需要变更方案或附加其他操作。我授权医师在遇有紧急情况时，为保障我/我的被监护人生命安全实施必要的救治措施，并保证承担所需全部费用。
监护人/家属签名：谭建国
与患者关系：母子
签名日期：年1月10日16时25分
医生陈述：
我已经告知监护人/家属将要可能对病人进行的抢救治疗措施、此抢救治疗措施可能发生的并发症和风险，并解答了监护人/家属关于抢救治疗措施的相关问题。
医生签名：李维奇
签名日期：年01月10日16时26分
见证人：
本人见证了该患者（家属/监护人）自愿签署本知情告知书。
见证人签名：
签名日期：年月日时分
联系方式：
有效证件及号码：
见证人一栏是空的，没人填写。
这份知情告知书的见证人是有条件的，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不可能找到符合法律要求的见证人。医院这帮行*管理人员参照西方法治国家设计了见证人制度，可是，在我们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水土不服，落实不了，这又是猪队友挖了一个大坑，让我们临床医生往下跳。
“他娘的，这简直就是耍流氓”，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暗暗地咒骂了一句，爆了一次粗口。
我一直不喜欢这份《ICU知情告知书》，内容繁琐，条款众多，事无巨细，啰里啰嗦，不适合ICU病人在病情危急需要争分夺秒等着医生去抢救的时候，拿出这份文件让家属签字。自从换了这份新的知情同意书后，我就对这份文件不满，不太认可。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几个家属能仔细看完这份长达几页纸的知情告知书的全部内容，就懵里懵懂的签下了名字。既然知道他们不明白、不清楚即将签署的文件内容，还要请家属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签字同意认可医方所做的一切，虽然不是强迫，但有几个家属能说“不”？
我大概匡估了一下知情告知的条款，有几十条之多。
王清照的大儿子谭建国是怎么一条条看的，有没有弄明白这些条款的内容和所表达的意思，我不知道。谭建国在他们兄妹中排行老大，看起来在他们家族中也是最有地位的，从一身的打扮和一脸的气宇轩昂看的出来，他不是做生意的就是当官的，并且生意应该做的很大，或者官当的不小，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即使是这么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遇到妈妈病危时也会六神无主，内心纠结痛苦，对于医生在知情告知书里所罗列的这么繁多的风险也只有依从。我想，王清照的儿子谭建国根本就没看这些告知内容，也弄不懂这些专业术语。在他决定医院转过来的时候，医院有了充分的了解和足够的信任，他想，既然信任，医院，交给医生护士去专业处理。我猜测，他看都没看一眼这张知情告知书的内容，就唰唰唰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想因为花太多的时间研究知情告知书的权利和义务而耽误了医生对妈妈的抢救。
我在脑海里搜索，这份复杂的《ICU知情告知书》是什么时候开始启用的？
十年前的知情告知很简单，就那么一页纸，几句话。
尊敬的先生（女士）：
贵亲友-------因病情需要收住ICU抢救治疗，即表明患者病情危重，并随时有生命危险。由于ICU的工作性质不同于普通病房，现将有关事项交待如下，请您理解及合作。
1、ICU是高投入的抢救治疗病区，集中了最先进的抢救设备和药物，所需费用较高，我们将根据患者的病情确定最佳的抢救治疗方案，合理选择药物及检查项目。为保证工作的顺利进行，应及时缴纳住院费用，请勿拖欠。
2、因病情需要，在ICU内可能需进行下列操作，并可能发生相应的并发症：①中心静脉及动脉穿刺置管：可引起气胸、血胸、动静脉损伤、血肿、感染、肢体坏死、心律紊乱、心跳骤停等；②气管插管、气管切开、纤维支气管镜检查或治疗：可导致牙齿脱落、气道损伤、感染、伤及神经血管、气管食管瘘、心律紊乱、心跳骤停等；③机械通气治疗：可出现肺部感染、气胸、纵隔气肿等；④胸穿、腰穿：可导致血管神经损伤、感染、血胸、气胸等；⑤肾脏替代治疗：低血压、心跳停止，脑、肺等部位出血，感染、败血症等。
3、为明确诊断指导治疗，必要时可能需离开ICU到相关科室进行检查，如急诊CT、MR、心脏彩超等，在运送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生命体征突然变化，甚至危及生命。
4、其他
在紧急情况下，为抢救病人，上述操作、治疗或检查可能来不及征求家属意见，若您对以上事项已经理解，请签署您的意见（同意或不同意）。
家属（或监护人）意见：
与患者的关系：
家属（或监护人）签名：
联系
医生签名：
年月日时分
那还是几年前，有个ICU病人的孙子，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正在中国*法大学读书，戴着眼镜，斯斯文文。这个孙子的爷爷病危，唤在北京上学的孙子回来看爷爷最后一眼。当他穿好ICU探视服，戴好天蓝色的用无纺布做的一次性帽子口罩，站在他89岁的爷爷病床前，默默的盯着他爷爷的嘴巴，干瘪的嘴唇有一条细细的伤口，上牙龈门齿那个地方有一个肉洞，向外渗着鲜血，一条粗大的气管插管生硬地插在他爷爷的口腔里。
老爷爷的年轻孙子在他爷爷的病床前默默的站了一会儿，表情沉重，没说一句话。
“医生，我想看看你们的知情告知文件”，法律大学生探视完病人，走到医生办公室冷冷地对我说。
我觉得后背‘嗖’的一丝寒气掠过，感到医生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和伤害。
“ICU知情告知书一式两份，其中一份应该在你爸爸手里，不过你要看，我可以把医方保留的一份给你过目”。我尽量保持沉静优雅，面带微笑，我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儿把矛盾激化，我知道这个孙子看到他年迈的爷爷在我们抢救的时候损伤到了老人家的牙齿，使得本已松夸的牙齿脱落，病人临终弥留状态，凝血功能也不好，牙龈就出血不止，孙子看了心痛。
“我要投诉你们，或者起诉”，孙子仔细看完ICU知情告知书，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这件事儿我想起来了。
那天，我不敢怠慢，赶紧把医院医务部，医院医务部又上报主管院领导张副院长，张副院长迅速组织医院专门聘请的律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重新完善修订了这份洋洋洒洒几页纸的知情告知书。
记得25医院，ICU并没有知情告知之类的文件需要病人家属签字画押。那个时候，人们心地纯净，相互信任。
现在，世道变了，社会进步了！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所提供的服务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了。
09、早晨交班今天周四，王清照转来的第二天。
我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正做着中国梦，空洞洞的一阵铃声从手机里飘出来，才六点，天还没亮。这是我设置的闹钟声音，iphoneX自带的“宇宙”闹铃。我心里一紧，觉得心脏扑棱棱一阵乱跳，好像漏搏了一次，胸腔有一种落空感，我知道这是早搏，应该是室性早搏。我向右翻了一下身，使平卧位变侧卧位，让心脏减少一点点压迫，早搏或许会好一些。
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习惯性的瞄了一眼窗口，厚厚的遮阳窗帘悬挂在窗户上，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几只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
昨晚小酌后微醺，医院廖主任电话，说有个彝族的小伙子喝了一斤从购物网买的威士忌酒，肌酸激酶三万多，没尿，昏迷不醒，联系不上家属，也没有费用。本来约好上午一早去会诊，五十多公里远，路不好走，就定了早晨六点的闹铃，想赶在8点查房前和他们一起早交班。
“医院了，还是先看看王老太吧”。
我躺在席梦思软床上，也不想这么早就钻出温暖的被窝。
轻轻挪开压在我肩膀的莲藕似的白嫩的手臂，看一眼旁边睡得沉静香甜的青春胴体，皮肤细腻光滑。未经雕琢的细细的眉像刻画上去的，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樱桃小嘴微微闭合，口唇红润。
“年轻真好”，我在心里默默赞赏感叹。
轻轻起身，伸出右手，用食指触碰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前额，一阵年轻异性浓浓的雌激素的芳香涌进我的鼻腔，刺激大脑皮层，电信号从大脑灰质的椎体细胞发出，汇聚成一股电流，穿过基底节区的丘脑，顺着脊髓，“嗖”的一声，到达腰椎的骶尾部。睡眼惺忪的小兄弟反应了一下，迅速充血，昂首挺了起来。她“嗯哼”了一声，翻了一下身，又睡过去。
我悄悄掩上卧室门，蹑手蹑脚走出去，打开客厅洗漱间的灯。我不想在主卧卫生间洗漱，我不想打扰她的好梦，让她再多睡一会儿，睡眠有助于美容。女人的脸皮比什么都重要，化妆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早霜晚霜眼霜面膜一大堆。
今天起得早，不急不慢的收拾自己。
农历十二月份，到了冬季，西伯利亚的风从北方吹来，经过万水千山，虽然强弩之末，比起黑龙江漠河的零下40度，东莞也到了5℃，在南方的东莞，是最低温度了。
外面天冷，我找出羽绒衣穿上。
ICU室内恒温，摄氏25℃左右。我刷开ICU门禁，径直走到ICU5床王老太床边，扫了一眼监护仪，打量了一下王老太。她睡在ICU电动病床上，脸还是肿肿的，床头的PB呼吸机嗡嗡的运转着。
离8点钟早交班还有1个小时。
我在主任办公室打开咖啡机，预热3分钟，磨出一杯浓浓的咖啡，再倾倒50毫升鲜奶，咖啡机很聪明，能自动把鲜奶打成棉滑细幼的奶泡，我还不太会拉花，缓缓兑进去，卡布奇诺的芳香便迅速飘逸弥漫。我端着咖啡杯，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调出王清照的病历，从入院记录开始看起。
李维奇医生虽然毕业不久，但聪明肯干，人又长得高大挺拔，也机灵醒目，在ICU工作了两年半，大家都喜欢他。首次病程记录和入院记录就是小李医生写的。按广东省病历书写规范，首次病程记录必须在6个小时内完成，入院记录可以在24小时内写完。他可能觉得主任会在第二天查这个病人，昨晚值班，一夜没睡，给王老太插进血透管，上好CRRT机器，写完抢救记录，趁夜深人静就把入院记录赶出来了。
“嗯，不错，小李医生，可以重点培养。”我一边看病历，一边暗暗打算。
今天病人不少，小刘护士手捧交班本，一个病人一个病人的念着。好多年前护理部曾要求护士交班必须背诵，我说，ICU不一样，每个病人那么多的内容，一天的血压变化情况，心率快慢，神志是否模糊，吃了多少，喝了多少，尿了多少，拉了多少，拉出来的屎是稠的还是稀的，发不发烧，痰多不多，有没有压疮。让这些上了一夜的班，连打个瞌睡都要被处罚的姑娘们，在迷迷糊糊一脑子浆糊的早上，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那不就是神童超人吗，人家还用得医院上班？
“咣当”一声，站在对面的护士倒了下去，粉红色的护士帽滚落一边，旁边的男护士赶紧把她搀起来。
我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脚步，又停下来。不是我冷漠，我心里有数，这个姑娘可能是低血糖，在ICU这么强大的医疗环境下，不会出什么大事儿，我要保持镇定，不能慌乱。
正在早交班，交完班还要开早会，总结昨天24小时的ICU这些病人的诊断和治疗情况。哪个病人是重点，需要多